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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9章 借情寄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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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9章 借情寄信

轟炸一個鐘頭,有些人一輩子就這麽變了。

山腳有一片林子被炸了,幾座民居遭到牽連,烈火燒了整整一夜,救火隊的鈴聲當當當響著,和餘音裊裊的警報聲繞耳不絕。

淩晨從防空洞出去後,黎嘉駿就有些心不在焉的,她和大嫂在家裏檢查四周有沒有什麽損壞,等收拾好時,外頭火已經撲滅了,每個人都是又累又餓,各自躺床上睡了。

這一夜當然是睡不著的。

他們位於相對於比較冷僻的地區,並沒有受到重點關照,但饒是如此,遠處還是鬧騰了一夜,可這不是真正讓她輾轉反側的主要原因。

她非常懊悔。

人不在前線,對於戰況的接收自然會延遲很多,對於現在的形式,她基本已經失去了歷史這個金手指,可幸運的是,豐富的經驗給了她預判的能力,她能估算出什麽樣的情況下日本的飛機才有可能炸到重慶市區。

那就是武漢淪陷。

也只有武漢淪陷,重慶才會成為下一個戰略轟炸城市;也只有武漢淪陷,飛機才能從武漢起飛,載著彈藥到重慶打來回。

武漢淪陷了。黎嘉駿心底裏已經確信了這回事,卻也讓她意識到另一個重要問題,當全程都有遭到日軍飛機關照的可能時,大哥是否還會放手讓她出川去尋人?

答案不言而喻。

如果實在不行,就只能用那個辦法了……

這樣想著,感覺就連桌上放著的信都成了一個笑話,然而她已經沒有精力再去做什麽改動了。

早上起來,她渾渾噩噩的走出去寄信,下山的路上看到一片焦土,餘燼還在冒著黑煙,一些眼熟的,不眼熟的人正在幫忙規整著東西。

她本是可以在窗外看到這戶人家的屋頂的,只是昨晚看到火焰後,她就已經不指望了。

女主人是個三十來歲的貴婦,此時呆呆的坐在臺階上,臉上淚痕斑駁,雙眼癡癡的看著遠方的江水。

她家的保姆拿了一件大衣過來,裹住女主人,表情悲戚的在旁邊坐下,嘆了兩口氣,忍不住哭了起來。

肯定有人走了。

黎家站在一邊看著這一切,她也有點呆呆的,不知道該做什麽,她心很累,完全不想安慰她們,可就這麽裝作什麽都沒看到就走開,她又做不到,只能僵直著。

“小姐,您怎麽出來了?”金禾竟從廢墟裏走過來,她身上黑漆漆的,手上拿了一堆黑乎乎的東西,“您,這時候,您寄信去啊?”

“嗯,寄信。”黎嘉駿揮了揮手裏的信封,她看了眼面前的兩人,又望向金禾。

金禾明白她的意思,她有些遲疑的放下手裏那堆東西,走過來把黎嘉駿拉到一邊,嘆氣:“太慘了,昨晚飛機來之前,她家小少爺睡不著鬧著要玩,太太就帶著他,你說這大晚上的,哎,玩什麽躲貓貓……這不,就再也找不著了。”

她說著,回頭看了一眼,就紅了眼眶,她擦著眼淚道:“幸好小姐您千叮嚀萬囑咐的,少爺們一來這兒第一件事不是置辦家具而是挖洞,否則是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……”

昨夜家裏的防空洞進了不少人,黎嘉駿全身心的聽著外面的動靜,見這些人都是眼熟的,便沒有註意,她隨意的點點頭,沈默的在前頭走著:“大哥呢?”

“大少爺早上去城裏了,說看看公司的情況。”金禾絮絮叨叨的,還在掉眼淚,“聽說現在城裏太慘了,太慘了……就沒個好地兒,這大晚上的,哎,真是不能想,我們這兒都這樣了……你說這城裏,那麽多人……”

“別說了。”黎嘉駿突兀地打斷她。

金禾停了嘴,她擔憂的看了看黎嘉駿,長長的嘆了口氣:“小姐,您在家休息吧,我備了飯,您肯定沒吃,信我給你海子叔,他一會兒要把車子開出去。”

黎嘉駿原想說自己正想趁機走走,可眼角瞥到旁邊的一片焦土,心底裏就升騰起一陣煩躁,她點點頭,把信交給金禾,卻沒有回去,而是坐在了那個女主人身邊,伸手輕輕的按住了她的手。

那女主人已經流幹了淚,癡癡的,對外界一點反應都沒有。

兩人一起望著嘉陵江,失魂落魄的。

“我二哥最疼我的,聽說他坐得船,前兒個被炸沈了。”黎嘉駿緩緩開口,她從昨夜起來就沒喝水,喉嚨幹啞。

女主人沒什麽動靜。

“我原下了決心要去找他,也以為現在還來得及,可怎麽飛機就到了……怎麽這麽快呢……大哥現在肯定不會讓我去的,我早點走就好了……”黎嘉駿怔怔的說,“我現在有一個很麻煩的方法,用得不好說不定會惹禍上身,但我想不出別的法子了,你說,我要不要用?”

女主人沈默了一會兒,忽然有規律的前後晃動了起來,她雙眼還是無神的,一下又一下,好像她還抱著自己的孩子似的,她一邊晃,一邊哼唱一般的呢喃起來:“找呀找……找呀找……寶寶偷偷笑,櫃子裏……床底下……媽媽找不到,找呀找……找呀找……寶寶快睡覺,爹爹哄……媽媽抱……一覺睡到早……找呀……找呀……”

黎嘉駿瞇起眼,她看著江邊有人豎起一根高高的桿子,那桿子上面掛了很多繩子,繩子的另一頭系著地上的三個燈籠,巨大的紅燈籠。

她無暇去琢磨在這種時候為什麽還有人擺弄這種喜慶的顏色,她只是在身邊這位喪子的母親口中自我安慰似的汲取了一點力量,隨後站起來,點頭:“恩,找!”

心裏大概計劃了一下,正準備吃了午飯就行動,結果吃著午飯就接到了大哥的電話,他似乎挺累,略喘,問:“嘉駿,你現在如何?”

“我很好啊。”黎嘉駿莫名其妙的。

“行,讓你嫂子接電話。”

大嫂早就在一邊候著,她接過電話,聽了兩句後,下意識的看了黎嘉駿一眼,隨後微微轉過身,壓低聲音應了幾句。

黎嘉駿繼續一頭霧水,她在一旁坐著,看大嫂掛上了電話,無奈:“駿兒,現在起,你可不能離開嫂子我的視線啊。”

“啊?”

“你哥擔心你做出什麽傻事,讓我看住你,你看,為了嫂子的家庭和諧,你不會為難我吧?”

“……”到底是不是親哥!

哦不,他果然是親哥!

黎嘉駿原本腦子裏的計劃都已經完全了!她預感大哥肯定不會派她出川找二哥了,她現在能聯系上的比較有勢力的就只有維榮了,人家好歹是個軍統特勤,現在那麽多軍事物資源源不斷往外送,偷渡個把人灑灑水的事情。

可顯然大哥比她想象中的還要了解她了,這就采取人盯人戰術了。而大嫂也比她想象中的了解她,直接開門見山的求“別為難”,那她果真是吃不消做什麽了。

從轟炸開始到現在,黎嘉駿嘴裏就有一口血翻來覆去的吐不出,無比憋悶!

今天磚兒也沒去上學,大嫂哄睡了幼祺,就把磚兒帶到樓下開始親自教書,黎嘉駿拿著一本書坐在一邊,一杯接一杯的喝茶水,一個字都看不進去。

金禾忽然走進來,雖然臉上還有沒擦幹凈的臟汙,卻掩不住她欣喜的樣子:“大少奶奶,三小姐,你們看誰來了。”

隨即一陣軍靴踏地的聲音響起,來人一個拐彎就露出全型,竟然是秦梓徽!

他身上的軍裝略微有些不整,有些地方還黑著,可整個人都有些說不出的變化,他在客廳門口頓了頓,朝著黎嘉駿急走兩步,似乎這才意識到有其他人,硬是忍了下來,走過來敬了個禮:“黎少夫人,嘉駿……”他低頭,看到睜大眼睛看著他的小豆丁磚兒,又笑了笑:“一專少爺。”

大嫂回了個禮,忽然瞪了黎嘉駿一眼,嗔道:“人家這樣了都來看你,怎麽還讓人叫那麽生疏,現在還好,等晚上莫不是要人家秦長官叫咱爹老爺,叫你哥少爺不成?”

黎嘉駿一時有些臊,支吾道:“他這不是才來第二回麽。”

“隨你!秦長官,今天嘉駿就交給你了,昨晚我們是真被嚇著了,你可得好好安慰安慰。”大嫂笑得暧昧,拉著兒子,“走,我們去書房看書。”

磚兒還扭著呢:“娘,讓這個大哥哥教我打搶好麽?”

“小小年紀學什麽打搶,走!”大嫂一用力,磚兒就被吊起來拖走了。

“大嫂慢走。”秦梓徽在後頭喊,大嫂一頓,回頭看了一眼,誇獎,“孺子可教。”

“也請大嫂稱在下的名字,莫要長官、長官的了。”秦梓徽立刻順桿爬。

兩人又寒暄了兩句,大嫂才拖了磚兒徹底上樓,客廳裏只剩下黎嘉駿和秦梓徽。

這下秦梓徽不繃著了,他一步踏前,抓住黎嘉駿的肩膀,仔細端詳起來,確定道:“看來昨夜你不曾被嚇著。”沒等黎嘉駿有反應,他自嘲的笑了笑:“真是的,明明知道我們都習慣了,可是飛機來的時候,我還是怕極了。”他說著,緩緩的把她摟在懷裏,嘆氣:“就怕我來的時候,見不著你了。”

不知不覺的,已經在他懷裏了。

……一氣呵成。

黎嘉駿覺得自己完全不用想什麽一振雌風了,躺平等著被撩就行,她無奈的反抱住他:“我不是和你說過,我家就有防空洞嗎?”

“那能一樣嗎?防空洞有我暖和嗎?”

“……”黎嘉駿沈默了一下,才問,“你怎麽來了?這時候,部隊會放人?”

“就今天下午,不少人的家就在重慶,長官放我們出來安安心。”

黎嘉駿嘲笑他:“你【家】也在重慶?”

換來秦梓徽一個無辜的小眼神兒:“不行麽?”

“行行行你贏了!”黎嘉駿拉起他的手往樓上走,“正好你來了,幫我個忙。”她拉著秦梓徽進了自己的房間,攤開信紙刷刷刷寫起來。

秦梓徽沒有湊過來看,他很自然的坐在床邊,看她寫信,便問:“對了,我的回信呢?正好拿給我呀。”

黎嘉駿一頓,手下遲疑了一會兒,她有些心虛的回答:“哦,你來遲了,上午就交給海子叔寄出去了。”

“寫了什麽?和我說說啊。”他一臉好奇,坐近了點,“我每日就等你的信了。”

“就……也沒什麽……”黎嘉駿本想說一下二哥的事情,可轉念一想,萬一秦梓徽也如大哥那般妖孽,舉一就反三,那她的計劃絕對要死透,更何況此時她還在打著另一個更歪的主意。

她刷刷刷寫完了信。封上,交給秦梓徽:“幫我寄出去。”

秦梓徽沒接,瞇起眼:“寫了什麽?”

“這你也問!隱私誒!”

他搖頭:“不幫。”

“什麽?!”黎嘉駿差點就說你愛不愛我了,到底心虛,只能瞪眼,“不就寄個信嗎!”

“你啊……你緊張心虛的時候,總是顯得特別穩重。”秦梓徽搖搖手指,啪嘰仰天倒在床上,抱著枕頭滾到一邊,頭埋在那兒悶悶的拒絕,“不幫,肯定沒好事,三爺最壞了!”

“……”黎嘉駿抿抿嘴,認真考慮逼奸的成功率,最終她端詳了一下秦梓徽那枕頭抱出充氣娃娃範兒的樣子,覺得如果她腦子一熱主動了,那今天絕對就報銷在這了。

正事要緊,正事要緊。

她坐在一邊,自顧自肅了臉開始想轍,時不時不滿的看旁邊一眼,但不得不說心裏卻是有點松了口氣的。

她想讓維榮幫忙,但卻只有他的地址,沒有電話,如果貿貿然找上門不一定碰到人,她決定先寄信要個電話約個時間,好當面鼓對面鑼的求幫忙,可是現在大嫂人盯人,她竟然只有借助其他人把信遞出去。

想來想去,竟然只有個秦梓徽……人家還不肯遞。

她要是成了地下黨,這個組織算是廢了……

但若是秦梓徽真的遞出了這封信,那一場大戰是少不了了的,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對於讓她涉險的態度,秦梓徽和家裏人是站在一條戰線的,他若是真的在她的出川道路上推了一把,以後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。

好吧,不遞就不遞,大不了她坑別人去。

她已經想好了,這不是還有唐亞妮,還有熊津澤嘛……

正思索間,背後突然一暖,秦梓徽從後面摟過來,抓住她的手往上擡對準窗戶,透過光看著裏面的信紙。

“好短的信,寄給熟人嗎?”

“……”

“大嫂為什麽不幫?”

海子叔已經投遞了……她想早點寄出……理由好多個,可她都說不出來,因為那根本不是主要理由,所以只能不說。

秦梓徽沈吟了一會兒:“我寄了會怎麽樣?”

“阿梓……”黎嘉駿輕聲道,“我二哥失蹤了。”

身上一緊,他終於嚴肅起來,把她轉過去,兩人面對面,“怎麽回事?”他問。

“前兩日日本炸沈了一艘船,聽說我二哥可能在上面。”黎嘉駿說著說著就覺得心酸,“可也只是可能,還沒說一定,家裏對外門路最多的就二哥了,他一失蹤,家裏焦頭爛額的,我前陣子遇到一個老朋友,比較幫的上忙,但情況比較覆雜,爹和大哥都不希望招惹,可現在,你看……飛機都到這了,如果還是怕麻煩,耽誤了找人,那……那我哥就真回不來了……”

“你這信……”

“他只給了我地址,可本身很忙,我擔心直接找過去碰不到人,哥和嫂子怕我沖動,所以才看著我,可我只想要個電話,請他幫忙註意一下。”黎嘉駿哭喪著臉拆開信封,“不信你看,我真的什麽別的要求都沒有,因為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麽樣。”

秦梓徽嘆口氣,他接過已經撕了一半的信封,從桌上又拿了一個新的,直接把信紙換了進去,封上,寫好了地址:“我幫你送去。”他拿糯米粘著信封,眼眸低垂,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,“你能開心就好。”

黎嘉駿想笑的,但她笑不出來,看著他壓著信封的手,竟覺得自己的手有點發抖,她把手藏到身後,垂下頭,不敢看他。

秦梓徽收了信,卻沒坐回來,而是直接坐在桌前,望著窗外,忽然道:“你知道,什麽時候起,我開始惦記你嗎?”

黎嘉駿虎軀一震,茫然擡頭,只看到他的後腦勺,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麽說起這個。

可她和他的初識,分明是個很覆雜的事情,他要是敢提起以前那個黎嘉駿,她就給他一個竄天猴兒!

“你應該是記得的,那天我來給你們送請柬,你二哥攔了我,讓我送完就走,也許並不希望你看到我,但你還是沖了出來。”他回頭笑了笑,“你沖出來就大叫,‘我要考大學!’”

黎嘉駿聽得一楞一楞的,她記得那時候,因為那真的是【她】和他的初識。

秦梓徽那聲音模仿的惟妙惟肖,笑容越發明朗,卻又透出點苦澀:“那時候的感覺,一直到現在,都還沒法描摹清楚。”他又望向窗外,“我心心念念的,是要揚眉吐氣。若是你真敢來捧我的場,我定要叫你好看,那時候,我是真的打算豁出去,指著你唱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可是待看到你那麽跳出來,那麽一喊,我忽然就覺得,什麽力氣都沒了。”他苦笑著搖頭,“什麽報覆,不甘……任你黎三爺以前如何專橫跋扈,我從未覺得自己低你一等,可那時一看到你,我真覺得自己卑微到土裏了。”他說著,擡手比劃了一下,“你在那麽上面,我仰著頭都看不到。那時候我就想,我這輩子不能就這樣了。”

他還是在努力笑著,晃了晃手中的信:“雖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換我領著你走,但曾經那般追著,望著,追不上不說,還攔……我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……嘉駿,你只要告訴我,我會後悔嗎?”

黎嘉駿鼻子酸酸的,她能保證什麽呢?她什麽都保證不了,可她還是搖搖頭:“不會的,絕對不會讓你後悔的。”

……只要那一天到了,什麽都是值得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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